玉里,花東交界最有故事的一座城鎮,布農族以中央山脈為家、阿美族世居縱谷,兩條八通關古道翻越大水窟來此,帶來了清兵與日警,為這裡增添和著煙硝和外語的異國記憶。尚未入秋的九月,我一下花蓮直達玉里的太魯閣號,準備轉進沒有火車的卓溪鄉,只見熱氣混著幾次馬博與八通關的回憶席捲而來;這裡乘載了許多人的山岳回憶,就如同車站門口向我招手的沙力浪,繼承了屬於拉庫拉庫溪的布農史話。
文:雪羊 / 圖:雪羊、沙力浪
「曾經有兩三年做全職文史工作者,但發現養不活自己,於是就去米亞桑當嘉明湖山屋管理員,不知不覺就做了六年…」來到卓溪鄉中平(Nakahila)部落,我在沙力浪2015年創立的一串小米工作室內,與他侃侃而談這21年的尋根山徑。Salizan.Takisvilainan.Ilistuan(沙力浪.達岌斯菲芝萊藍.伊斯立端),年方不惑,現為布農族語工作者、卓溪鄉登山協會總幹事、嘉明湖山屋管理員等斜槓身份。他曾多次獲得原住民文學獎,更出版多部著作,是位布農詩人,期許自己如田雅各般以筆代替獵槍,寫出族群的聲音、留下文化的記憶。
「阿公的姊姊嫁到這裡(中平)。來的時候在地氏族都有自己的獵場和耕地,只好去海岸山脈跟阿美族人租地,在玉里對面的樂合。」沙力浪有著大大的眼睛、蓄著短髮與小麥色的皮膚,講話溫柔和緩,像位正在對孩子說故事的長輩。他們家族來自馬西桑部落,日治末期移居中平,從小跟著爸媽在海岸山脈的耕地務農、林間狩獵,擁有一個山和母語交織的童年,父親偶而會指著西方高聳的群山,和孩子分享家族的根。國小後才開始學習中文的沙力浪,展現了傑出的語言天賦,不僅愛上閱讀,也從國高中開始投稿《花蓮青年》、《臺東青年》等刊物,並進入元智大學中文系就讀。
然而,雖然大學時很想去登山社,他卻因世人對原住民的刻板印象,而在門外止步「還是不太一樣耶,因為我們不會特地去攀岩啊、或者走陌生的路。我們的山林概念,其實是一個很熟悉的生活圈。這是家,家的外面是田,田的外面是獵區;那個山其實對我們來說,就是要去取得一些生存資源,去田裡面你要有農作物、去獵區就是打獵。」當原住民加入清一色漢人的登山社,往往會被賦予高度期望,認為原住民應該要很會認路、對山很熟。這種刻板印象對原住民而言是一種心理上的局限,更忽略了原住民與山的關係是生活場域與經驗傳承,和當代登山活動憑藉專用裝備探索未知境地的模式截然不同。這造成了精神上的莫大壓力,對有學習之心的原住民而言,是一道隱形的門檻。
不過大山的緣分很快便來到,2000年,大一暑假的沙力浪因表哥,已故玉管處資深巡山員林淵源邀約,踏上了人生第一趟過夜山行:尚未修復的八通關古道,第一次就走了14天。「就是那次大哥帶我去南大水窟做祭拜啊!就說這是誰誰家的小孩要進去,再來就是他開始去介紹這山的故事。」經歷肅穆的儀式感後,沙力浪感受到「原來這就是父親口中講的『我們就是從那裡來』的地方。」的感動,進而迷上跟隨長輩的腳步,聆聽、紀錄屬於布農族的文化之根的山旅。他竭力以文字、錄音甚至影像記錄每趟與林淵源、包爺等前輩走過八通關的旅程,以及途中的分享;不僅留下了關於拉庫拉庫溪布農族的珍貴史料,更以此為基礎,屢獲文學獎,並集結為《用頭帶背起一座座山》一書。
「我沒有像傳統登山隊一樣,要把台灣的一些重要的山爬完。我的登山年資雖然說20年,可是都只有拉庫拉庫溪的經驗,像我北區的山都沒什麼爬。」比起一般登山人追求的廣博,沙力浪更專注於深耕自己的故鄉;大學畢業後進入東華大學民族發展所,讓他更集中於深入書寫屬於自己的族群歷史。甚至在2016年林淵源大哥逝世後,頓失上山理由的他一度失去入山的動力,直到2018年10月12日,由卓溪鄉布農族人們所籌組的「花蓮縣卓溪鄉登山協會」正式成立,為沙力浪看待登山的心態帶來了新的轉變。
過去林淵源等前輩在部落徵召協作幫忙玉管處的標案,如今他們成立了自己的組織,而跟隨前輩入山十數載的沙力浪,則成為了總幹事「我把大哥他們的東西記錄下來,可是如果到我這裡沒有分享給別人,就變成了紙上的知識而已;這些東西對大哥來說,也是希望有人能繼續傳承下去。」於是,分享大哥的故事、為部落族人找尋來自山的謀生之道,以及說服還能走的長輩上山,把他們身上的故事紀錄下來、薪火相傳,讓族人能更了解自己的文化與過去,便成為了現在驅使沙力浪繼續走向山林最堅實的理由。
「獵人的腳印,不是要帶我去登山,而是認識祖先的路。」一串小米工作室前方的矮牆上,藍色底漆的留白透著這麼一句話。那不僅是句懷古思鄉的詩語,更道盡了布農詩人沙力浪對於山的情感,以及與之相處的記憶與追尋。
沙力浪相關著作

用頭帶背起一座座山:嚮導背工與巡山員的故事
看著祖先走過的路,他們用背簍、背架,在這個空間活出自己的生活。
用頭帶背著歷史,傳承,也背著夢想……,回到自己的家,說出自己的故事。
※本站採用CC授權,請勿全文轉貼本站文章,歡迎「部份引用」與介紹,並註明出處,謝謝。